天色已经黯淡了,今晚的晚膳,花了不短的时间。
不过贤惠翁主觉得好像才过去一会儿,说不出是紧张、还是激动、或是高兴;反正她觉得自己好像挺浮躁的,到后来,便常常不知道自己做了甚么动作,说了些甚么话。
好在大明皇帝对她非常宽容,一句怪罪的话也没有。
晚饭吃过了,丫鬟们端茶水进来的时候,那个白胖宦官才跟着丫鬟走进来。宦官躬身来到朱高煦身边,俯首悄悄说了两句话。
朱高煦脸上的笑容没有消散,不过刹那间已变得有点勉强。
他听罢说道:“今天时辰不早了。这样,曹福你叫上陈伍,带着人马先护送贤惠翁主回行馆。”
他又转过头对贤惠翁主道:“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贤惠翁主听罢,知趣地站起身,执礼道:“妾身谢圣上恩,请告退。”
朱高煦点了一下头。
此时贤惠翁主才感觉到,似乎确如曹福所言、皇帝最近有点忙碌。
她走到走廊上时,先后回了两次头。
第一次见朱高煦还站在门口,和气地微笑着向自己挥了一下手。
第二次转头看时,便只见到他急匆匆的背影。
马车在皇帝亲军侍卫的护送下,回到了礼部征用的院子。贤惠翁主这几天住在这里,随身用度也都放在此地的。
进了大门,宦官曹福送她去内宅门楼。
但还没到地方,朴景武便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了。
贤惠翁主刚才有点走神,等朴将军走到面前时、她才看到了人。
“皇帝没为难翁主罢?”朴景武先抱拳作拜,马上就关切地问道。
他说的是朝鲜话,旁边的宦官似乎听不懂,只好站在那里等着。
贤惠翁主摇头道:“没有呢。”
朴景武接着问:“皇帝不是那天救我们的那个人?”
贤惠翁主再次摇头。
朴景武又问她一些事,诸如大明皇帝答没答应册封之类的、以及召见她所为何事云云。贤惠翁主想着刚才晚饭上的经历,一不注意又走神了。
她想起了俄国沙皇选妃的故事。
之前朱高煦讲的时候,她有点晕、只觉得有趣;后来渐渐才回过味来,朱高煦是在夸她有耐心,在危急之时、仍能解开朴景武的绳子……
贤惠翁主觉得自己好像只走神了片刻,然而又不确定。因为她忽然听到朴景武说话时,他已经说起了与刚才毫不相干的话。
“甚么?”贤惠翁主脱口问道,一脸茫然地看着朴景武。
朴景武愣了一下,脸色顿时快速而微妙地变化着。他忽然叹了一口气,抱拳道:“末将见翁主平安无事,便可放心了,您早些歇息罢。”
“嗯!”贤惠翁主露出笑容,轻快地点了头,“多谢朴将军挂怀,你别太担心。”
朴景武低下头,一副伤感的样子。贤惠翁主却有点迷糊,因为她没听见、刚才朴景武究竟说些甚么话。
贤惠翁主刚迈开步子,旁边的宦官也跟了上来,开口道:“皇爷今晚有点急事。不过,眼下皇爷身边没两个贴己的人哩!翁主明日准备一下,奴婢请旨让翁主安顿到中军行辕去,更方便侍奉皇爷。”
她听到这里,脸上感觉有点发烫,没多想便轻轻低下头,一声不吭、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。
就在这时,朴景武的声音忽然颤声道:“末将这么多年对翁主忠心耿耿、对您一心一意,竟还比不上别人一面之缘么?”
贤惠翁主吃了一惊,皱眉瞧宦官曹福时,见他神情自然,应该确实听不懂朝鲜话。
贤惠翁主这才轻呼出一口气,道:“朴将军难道还没明白?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,你和我都没有一点办法!”
朴景武沉默了片刻,垂下头,语气心酸地说道:“末将只是担心翁主。您并不了解大明皇帝是甚么样的人,定要小心应付才好。”
“我知道的。”贤惠翁主点头道。
宦官曹福一声不吭地送贤惠翁主到门楼前,又瞧了几眼外院里走动的几个明军将士,便拱手道:“咱家告辞了。”
贤惠翁主向曹福回礼罢,又对朴景武道:“你也回去休息。别多想了,我常觉得你像兄长一样,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一直都是很好。”
朴景武听到这里,脸上露出了些许慰藉,抱拳道别。
……夜幕已降临人间,天空上的月亮、只差一点就满月了,不过时辰还不算太晚。朱高煦已来到了中军行辕旁边的一个院子里。
守御司北署堂官侯海上前拜见,说道:“大多人都不开口,只有一个人愿意交代。不过他只是个军士,知道的事似乎不多。”
“可能他们怕大同府的家眷,会被代王府报复。”朱高煦道。
侯海抱拳道:“圣上英明!臣请用刑。”
“别!”朱高煦断然说道。
侯海低声道:“臣猜测,此事怕是不止牵涉代王一人……”
“那又怎样?难道朕要把北方的所有藩王一起算上、都定个谋逆之罪吗?兔子急了还咬人,咱们若不给大伙儿活路,形势肯定要乱!”朱高煦沉声道,“再说这件事做得粗糙,有可能真是代王一人所为。”
侯海显然心里不太认可朱高煦的说法,不过他马上已经改口道:“圣上有理,臣领旨!”
其实朱高煦心里,也有点怀疑不止代王一人;因为整个阴谋之中,歹人们对朝鲜国使节以及皇帝的行程,掌握得比较准确!
只靠大同府的代王朱桂,不一定能及时把握这些消息。
朱高煦走进了一间上房,侯海便问道:“臣可否去把那个招供的罪犯押上来,请圣上亲自审问?”
“稍安勿躁。”朱高煦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侯海安静了一会儿,很快又打开了话匣子。这厮的话总是很多。
他在那里说道:“鄂国公(平安)长得五大三粗,没想到他的心眼真多!”
朱高煦看了侯海一眼,忍不住搭腔道:“平安用兵一直就很狡猾,朕在‘靖难之役’时便见识过的。”
侯海点头道:“开平城前后聚集了二十几万人马、大将千员,谁也没注意从代王府前来的上万人,少了一两百人马;就只有平安发现了端倪!一万人少了不到二百人,平安居然知道了,他这心眼能不细?”
“嗯……”朱高煦也没怎么用心听,随口发出一个声音。
侯海又道:“幸好有平安、及时打探到了那帮人马的动静,不然李琦那小子铁定是死透了!”
“还有朝鲜国宗室,贤惠翁主也可能活不成。按照咱们推测的、歹人只要冒充了身份,朝鲜国一行人便没用了,活着对歹人们是个拖累。”朱高煦道。
侯海恍然笑道:“是,是。”
朱高煦看了他一眼,“贤惠翁主不仅是朕要的人,而且朕还有别的思虑。”
侯海急忙瞪眼收住笑意,躬身道:“臣明白。”
“你他娘的还说平安!”朱高煦指着侯海,笑骂了一声。
侯海见状,也陪笑了起来,顿时放松了不少。
虽然朱高煦现在是皇帝了,但他还是郡王的时候、便与侯海很熟悉,俩人比一般君臣关系要稍微随意一些。
就在这时,朱高煦一拍太师椅的扶手,沉声道:“有了!你叫那个招供的谁,说出同伙的姓名。然后再去要挟别的人,告诉他们:只要大军一到大同府,便能照着姓名顺藤摸瓜,死硬不招的,诛灭九族!”
侯海恍然道:“圣上英明!”
朱高煦又道:“但是先不能用刑,朕要下诏让诸王派人前来,到时候与朝廷官员一起、会审这些罪犯!眼下若是打出了伤,有严刑逼供的嫌疑,反而不能服众。
此事咱们已稳操胜券,别那么急。等坐实了代王的谋逆大罪,再把这些罪犯都关进诏狱!到那时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咱们想干嘛、还不是轻而易举?”
“有道理!”侯海拜道,“圣上训斥得是。臣即刻去办。”
朱高煦起身道:“朕就不见他们了,有结果之后,你到中军行辕的书房来禀报。”
侯海道:“臣遵旨!”
朱高煦走出上房的门,外面的夜风一吹,他感觉似乎温度比屋子里低了不少。
一时间他的心情有点复杂。
想到代王胆大包天包藏祸心,朱高煦便心生一股戾气;但是他又实在无法太仇恨代王,因为代王那帮人的手段不行,人才、实力似乎都不够,威胁不算大。
朱高煦回忆起登基前的经历,他当年做藩王的时候那是一个懂事听话,然而还不是被人防着?
他明白在某个高度的人,肚子里的心是红的黑的,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;有没有实力、有没有威胁才是关键!
想到今晚见到的那个翁主,朱高煦又有点庆幸。他事先确实没想到,古代的朝鲜国还有那么漂亮的女子。
因此,现在他才有种打不出喷嚏的奇怪复杂感觉,想恨却竟然恨不起来。于是朱高煦抬头看着月亮,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代王为啥要豁出去铤而走险?朱高煦此时仍未完全搞明白,隐约有点困惑。